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过程中，张牧野不停地嚼着一款名为“口味王”的槟榔。大概每隔十五分钟，他就要掏出一包新的槟榔，迅速地打开，仔细地将包装纸一张一张地叠在面前的茶几上。嚼槟榔有提神的作用，而他的脸上，可以看到明显的黑眼圈。虽然他不承认，但他的口音里确实有浓重的天津腔，声调不高，每句最后一个字有些回咬，闭上眼睛听他说话，有马三立的感觉。
张牧野的笔名是天下霸唱——《鬼吹灯》系列探险小说的作者。这个系列已经成为中国商业化最为成功的网络小说，已经改编为各种漫画、游戏、电影，陆川导演的《九层妖塔》收获了7亿票房，而另一位导演乌尔善的《寻龙诀》将于12月中旬公映，团队预计票房为20亿，而且两个团队都将推出续集，观众会看到不同面孔的胡八一、王凯旋在银幕上穿梭来去。
从国内影响力来说，《鬼吹灯》已经直追《哈利·波特》和《饥饿游戏》。天下霸唱像J.K.罗琳那样创造了一个商业帝国，却无法决定它的版图和走向。这些庞大的商业资产都不是天下霸唱有意为之的，他就像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胡八一那样，是一个纯粹的探险者，有着超人的天赋，被他人所推动，被承诺所捆绑，在商业风暴中抗争，探得了宝藏，却为人做了嫁妆。
天下霸唱1978年在沈阳出生，在内蒙古长大，父母都是物探队的职员。物探队属于当时的地矿部，用物理方法去勘探各地矿藏，他就在物探队的大院里长大。小时候，天下霸唱经常跟父母去老乡家里。当时在赤峰，家家户户床上都有几个古墓里淘出来的瓶子。老乡的猪圈也都是用墓砖围起来的，老乡们称其为“金砖”，实际上写出来应该叫“京砖”，就是按京城的制度烧出来的墓砖，上面雕的都是花。天下霸唱经常和老乡们打趣称猪圈的建筑质量要高于人住的房子，这种玩笑话的背后也让他产生了对古墓的好奇心。
工作之后，天下霸唱在山西接触了很多矿主。要开矿就需要向政府买价格高昂的批文，为了不至于白白扔钱，这些矿主去广州请了好多看阴阳宅的老先生来看矿脉风水，这些人以前都是给死人看坟地的，殡葬改革后这些人都没饭吃了，但山西煤老板让他们焕发了第二春。天下霸唱之前在广州工作过一段时间，请风水先生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头上，一路上，他被灌输了很多风水知识。
毕业后的天下霸唱做着一份投资工作，买卖着各种期货，从粮食到橡胶。按理来说这是一份风险高、收益大的工作，但天下霸唱偏偏将这份工作做得半死不活，养家糊口没问题，发财致富没指望。于是这位闲得发慌的期货交易员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，他的起点是天涯论坛的莲蓬鬼话版块，第一部作品是《凶宅猛鬼》。这是他一个朋友的亲身经历，这位朋友新搬家到一个楼里之后，天天晚上做梦梦见两张大照片在床上压着他，照片上是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，和遗照一样。天下霸唱将这个故事借题发挥，发在了论坛上。
这篇故事只有短短五章，不到七千字，但却在论坛上获得了一片喝彩。当时的天涯总版主吴雄杰告诉本刊记者，“任何一个作者都需要有粉丝膜拜，在微信微博你很难实现那种膜拜的，天涯也有一些作者其实不愿意写下去，但是大家起哄把这个作者捧起来了。”
在这个论坛中，天下霸唱发掘出了自己的写作天赋。虽然他并不自信，总是称自己没有经过专业写作训练，但是他讲长故事的天赋，他丰富的想象力，都超过了很多专业作家。他就像学会了寻龙诀的胡八一，有了挑战天下宝藏的本领。
尝到甜头的天下霸唱开始酝酿一个长篇，将之前听到的那些探墓和风水的知识运用其中，这就是《鬼吹灯》系列。
天下霸唱听过“张震讲故事”系列，其中一个故事就是《鬼吹灯》，而且这个名字大有来历，出自杜甫的《移居公安山馆》，“山鬼吹灯灭，厨人语夜阑。”于是这个帖子就被他命名为《鬼吹灯》，外加一个括弧，“(盗墓者的一系列诡异经历)”，这部题目先行的作品就这样问世了。
读过《鬼吹灯》的读者也会发现，鬼吹灯的情节在很晚才出现。天下霸唱写了一个月之后，就有网友回帖说这篇文章挂羊头卖狗肉，为什么一直跟到胡八一去昆仑山也没看到鬼吹灯?“后来也是让人逼得没辙了，就是写到盗墓的时候就想点个蜡烛，然后这个蜡烛灭了就是鬼吹灯了，就是这么来的，”而这已经是10万字之后了。
《鬼吹灯》第一卷《精绝古城》是在天涯完成的，随写随发，并没有考虑到后续的情节如何展开，但文字生动，乡野气息十足。“当时情绪到了我就写一千字，大概一屏幕，也可能今天高兴，写了带个拐弯，一千二、一千三，或者今天特别忙，没有时间写那么多，或者真写不出来了，那就写五百字，但是只要你写了，哪怕写一句话，那些网友们不会说你今天怎么怎么着，要是你不更新了，或者你今天不写了，他到时候会担心你，说你这出什么事儿了，是不是进局子里了?”
天涯论坛造就了《鬼吹灯》，却无法留住它。各大出版社和文学网站的编辑都藏身于这个论坛，有天赋的作者刚刚冒头，就会被挖走。这个时候，更具商业意识的文学平台出现了，它以掠夺性的姿态横扫了中国最优秀的网络作者，用严密的商业合同将他们绑定，用最无情的手段敦促作者不停息地写作。这就是起点中文网。
签“起点”还是签一家出版社，对于当时的天下霸唱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。小说里，每到古墓的岔路口，胡八一都会使用寻龙诀来决定下一步的走向，但现实中的天下霸唱并无寻龙诀可用，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喜好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走向。2006年3月，起点中文网和安徽文艺出版社同时联系天下霸唱，最终，考虑到出版社严格的审查制度，天下霸唱还是选择了更为自由的网络平台，“我认为我没到正规写作的水平，而且我又想自由发挥，想怎么写怎么写，没这么多限制。”天下霸唱说。
可网站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自由。“在签约之前告诉你，你就该怎么写怎么写，你想写多少写多少，之后不是那么回事了，告诉你今天写得太慢了，一天必须得写三千字，我根本就来不及想后边的情节，想的就是我今天这三千字怎么想怎么写。”天下霸唱说。“起点”的种种限制对于天下霸唱这种随性的作家是很大的束缚，但却是商业成功的必然之路，没有更新量，就无法黏住网络读者。
其实每天三千字的标准在当时的起点中文网根本不算什么，日更上万字的也大有人在。“对一个不是专业出身的作家而言，他真正能够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个，就是通过不停地写作提高他的水平。”前起点中文网副总编辑、现任腾讯阅文副总裁罗立解释当时的催更政策。
《鬼吹灯》全部用第一人称书写，主人公胡八一背负着天下霸唱的性格烙樱在书中，胡八一是位信守承诺，但却有很多牵挂的探险家。因为对陈教授的承诺，他进入了精绝古城;因为对Shirley杨的承诺，他进入了云南虫谷。而为了履行对“起点”的承诺，天下霸唱开始了每天三千字的艰苦历程。
在不断的催促下，天下霸唱在起点完成了《鬼吹灯》系列八部曲。在这八部中，天下霸唱最爱的是第一部《精绝古城》、第三部《云南虫谷》、第五部《黄皮子坟》和第七部《怒晴湘西》，其中《怒晴湘西》更是他的至爱，这本来是另外一部小说《魁星踢斗》的内容，天下霸唱当时已经写了一年，因为被催得走投无路，就换了人名，调整了情节，使其摇身一变为《怒晴湘西》。
2012年，写了两百万字盗墓小说的天下霸唱跟随着剧组实地探寻了夏代古墓，学习使用洛阳铲的铲法。由于他的名声，“每次进古墓都让我在最前面，那些人太坏了。”天下霸唱说。他的生活也类似胡八一探墓，并没有明确的目标，被各路人马推动着。在一次次被动的探险中，胡八一发现了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古墓;而每天痛苦的三千字，让天下霸唱也积累出了一个庞大的文字宝库。“起点”让作者们无法喘气，但也压榨出了他们最大的潜力，更进一步带他们进入了他们无法想象的IP时代。
IP，是IntellectualProperty的缩写，意为知识产权，它的存在方式很多元，可以是一个故事，也可以是某一个形象。这几年由于游戏和影视市场的爆发，IP成为娱乐市场最大的宝藏，而《鬼吹灯》就是宝藏中的凤凰胆。
起点中文网首先意识到了IP的巨大价值，他们用一纸合同买断了大量作品的IP改编权，而《鬼吹灯》系列由于写作上的中断，IP权益被分成了两部分，前四部和后四部的电影版权被分别出售，这样就出现了两部“鬼吹灯”电影，分别由陆川团队和乌尔善团队拍摄。
由于“鬼吹灯”的巨大价值，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羹，导致版权一片混乱。“起点”曾经举办过一个“鬼吹灯”同人小说大赛，由此出现了八本相对优秀的同人小说，后来也被卖了电影版权，有着同人版权的天意公司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拍摄“鬼吹灯”电影。
还有更麻烦的，天下霸唱曾经在《南方都市报》开设了一个名为《鬼吹灯之牧野诡事》的杂文专栏，介绍“鬼吹灯”系列周边信息，前后的连载共二十万字，这部分杂文被出版社所收购，尽管并没有具体故事，最终也卖出了电影版权。
这还不是混乱的终点，博纳影业曾经向天下霸唱购入他小说《傩神》的改编权，最后改动了书名，也将拍摄“鬼吹灯”作品，还是一个重点项目。
当古墓的通道打开之后，所有潜在的人马都冲了进来，扑向那闪耀着金光的宝藏，负责探路的胡八一只能旁观，却无法阻止，这大概就是天下霸唱面对《鬼吹灯》一女五嫁的心情。“腾讯阅文给我的合约我都看了头疼，好几十万字，这事儿我也就交给律师，如果双方对合约存在异议，那就通过律师走正规途径解决。”由于起点中文网已被腾讯收购，那八部作品的IP改编权目前掌握在腾讯新成立的阅文公司手里。
商业合同就是《鬼吹灯》中的沙漠风暴，就是雪崩，对于作者来说，就是不可抗力，天下霸唱发掘了宝藏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人瓜分宝藏。他厌烦抗争，其他那些版本卖了版权后和他再无关系，他只能尽全力促成自己的正朔——乌尔善版的《寻龙诀》拍好。
《寻龙诀》拍的是天下霸唱新写的第九部。“乌尔善他们认为《鬼吹灯》出来时间比较长了，里边一些悬念跟情节大伙儿特别熟悉，也被别人剽窃得差不多了，他们急需新的悬念。所以人物还是这些人物，但有新的故事，新的冒险。”天下霸唱说。不过《寻龙诀》的编剧是台湾的张家鲁，天下霸唱的头衔则是“剧本顾问”。“张家鲁是台湾人，他对文革不是很了解，但他擅长类型电影的一些基本的规则、写作的技巧，天下霸唱保持原著人物设定、人物性格的原汁原味。”乌尔善告诉本刊记者。
在《寻龙诀》项目开始之后，所有人都在发愁，怎么将文字转化为形象，胡八一是方脸还是瓜子脸，穿什么衣服，留什么发型，都得确定。最后，天下霸唱用类似小说中王胖子的邪门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。“天下霸唱是一个游戏迷，PS游戏、X-BOX还有各种手机游戏，天天在玩，每天在小包里拎着好几种游戏机，游戏对他的启发也挺大。”乌尔善说。
天下霸唱推荐乌尔善玩《古墓丽影9》，“腿长，马尾，这就是Shirley杨。”而胡八一，则是PS3游戏《神秘海域》中的船长。“丁思甜那个形象也不好找，然后我把我妈当年插队上山下乡的照片都找出来给他发过去。”天下霸唱说。
历经三年，这枚凤凰胆终于到了摘取的时候，用天下霸唱的话说，就是闪瞎了他的钛合金狗眼，“我曾经去过拍摄现场，从取景器中看了一会儿，当时是Angelababy在日军要塞里的一场戏，一个日军将士拿着刀，我看得张开嘴合不上了。”不过他还没有完整地看过样片，他想对凤凰胆保留一份悬念，在首映式上再行摘取。
摘取了凤凰胆的胡八一最终还是完成了救赎，在美国开始了平静的生活，但互联网热潮裹挟中的天下霸唱能够停下来吗?
